“百里煤城”义马的转型之路
作者: 来源:中国环保协会 发布时间:2019-08-07 10:54:49 浏览()次

  北露天矿的遗址,这里将在2021年建成地质公园。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曾经的义煤集团跃进煤矿生活区,如今已经人去楼空。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北露天矿的关闭标识牌。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15人死亡,16人重伤。7月19日,一场惨烈的爆炸事故令户籍人口不到20万的河南小城义马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

  7月26日,在经过一周的调查之后,国家应急管理部对事故原因进行了通报。发生爆炸的义马气化厂空气分离装置早在6月26日便出现氧泄漏,但并未引起重视,而是持续“带病”运行24天,最终酿成悲剧。

  在弥漫着哀悼情绪的社交网络上,一条当地居民的微博得到转发:“我们义马最早靠煤炭发家。后来煤矿出事加上煤炭产业走衰,多少煤炭工人失业。这个化工厂真的是在支持着义马这两年的发展了。现在又发生爆炸,悲痛的同时不能不担心以后义马的发展前景。”

  回顾义马市的过往,资源型城市的标签如影随形。丰富的煤炭储量赋予这座城市荣光的同时,也令其笼罩着经济结构单一、环境污染、安全事故频发的阴影。进入新世纪以来,义马试图发展循环经济,以煤化工产业搏转型,培育起义马气化厂等一批企业。

  然而,这个被当地称为“煤头化尾”的尝试,没有令义马从根本上摆脱资源依赖型经济模式的桎梏,其拥有先发优势的煤化工行业也在低端产品线上徘徊。随着气化厂爆炸事故的发生,这座1981年才成立的年轻城市,未来又添了一层迷雾。但可以确定的是,改变是永不过时的主题,这座城市始终在做新的尝试,寻找新的机会。

  因煤而兴

  “义马”之名源于民间传说。相传宋朝年间,村庄遭遇洪灾,有三匹白马化作三条白龙逼退河水,于是有了“义马救村”的传说,义马二字因此得来。

  这里是一片不折不扣的“黑土地”。早在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续夷坚志》中,就有着“碳穴显露,随取而组”的记载。1958年,义马矿务局成立,1970年,河南省委批准建立义马矿区,1981年国务院批准义马建市。1997年,义马矿务局改制为义煤集团。

  根据《2018年中国城市统计年鉴》,义马是河南省人口最少的县级城市之一,其户籍人口仅有16.7万,是河南最大县级市邓州市的十分之一。但另一方面,这里“黑金”遍地,截至2009年底,义马煤炭探明储量79亿吨,有“百里煤城”之称。

  位于义马市东南角的千秋煤矿历史悠久。根据公开资料,千秋煤矿于1958年投产,与义马矿务局“同龄”,曾因年产量创下全国同类煤矿最高纪录,被授予全国煤炭战线十面红旗之一。

  杜淳(化名)于2008年进入千秋煤矿工作。他回忆,当时一线工人一个月可以挣6000多元。作为对比,同期三门峡市的城镇居民月均可支配收入只有1032元左右。

  除了矿井之外,义马还有露天煤矿。义马党政网的一篇文章介绍,露天矿在中原地区比较罕见,义煤集团北露天煤矿是河南省唯一一座全部采用国产设备建设的中型机械化露天煤矿。

  一位北露天矿的老矿工告诉新京报记者,北露天矿在上世纪60年代投产时就用上了小型电铲。矿坑始于平地,挖到地下30米处便出现了矿脉,“一铲子下去4立方米,十几吨。”

  为了开采北露天煤矿,义马矿务局挖开了大片的义马村村民的耕地。作为补偿,煤矿吸纳村民中的适龄青年来矿上工作。在那个公有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年代里,村民们可谓“因祸得福”。

  老矿工柴匡(化名)今年72岁。1969年,他凭借上述政策摆脱农民身份,成为北露天矿的一名工人,除了每月领工资外,工作服由矿上免费发放,平日里在矿场医院看些小病也不要钱。

  一些北露天老矿工喜欢怀念往昔的美好时光。改革开放后,中国煤炭行业经历过一段飞速扩张的时期。义马矿务局在1989年产量突破了1000万吨,迈上一个新台阶。有北露天矿的老工人回忆称,煤矿的科级干部一度“一人一辆小轿车”。

  据《三门峡日报》报道,2004年,义马市人均固定资产投资位居河南省第一,人均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位居河南省第二,人均GDP位居河南省第五。到了2011年,义马市的以上三项指标,以及人均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城镇化率全都位居全省第一。

  荣光背后

  煤炭带来的荣光背后,已隐有阴影。

  首先是矿难频发。2008年,杜淳刚从部队转业到千秋煤矿工作不久,就遭遇了一起矿难事故。当年6月5日,三门峡市渑池县发生了由矿区塌陷引起的地面震动,震级达到3.5级。3分钟后,千秋煤矿突发冲击地压,造成750米至850米处巷道瞬间凸起,正在该段修理巷道的20名矿工被困井下。事故最终造成13人死亡。2011年11月3日,千秋煤矿发生矿难,8人遇难。2014年3月27日,千秋煤矿发生矿难,6人遇难。

  事故遇难者中有三位是杜淳的战友。回忆起当时的惨状,杜淳至今仍心有戚戚。参加完战友的遗体告别仪式后不久,杜淳便通过家人的关系,从井下岗位调到了地上。

  驱使职工们离开煤矿的,并不只是事故风险。即使在平时,矿井下繁重的体力劳动也并非人人都能适应。

  李霄(化名)于2009年进入千秋煤矿工作。据他描述,井下工作需要到地下两公里处,在高温环境中卸车、打钻、搬运物料,“大冬天在下面就穿个背心外加防冲服,下面的路面也不平整,有岩石、煤巷。”

  有一位千秋煤矿的老矿工曾作诗回忆当年的煤矿生活:“蜗居农家牛马铺,雪夜班,每见狐狼舞。”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年轻人很难坚持下去。李霄仅仅在千秋煤矿井下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就申请调职到地上岗位,“干不了,绝对是体力活。”在李霄看来,只有有家室的中年工人才能坚持在井下干下去,而杜淳则认为,矿工们6000多元的工资“是拿命挣的”。

  更深层的隐忧在于经济结构。与许多资源型城市一样,义马市高度依赖煤炭行业,尤以原煤采掘为支柱产业。根据河南日报报道,义马在2004年时原煤生产在GDP中的比重高达76%。这意味着义马经济与煤炭行情高度绑定。

  2005年,时任义马市委书记张英焕在中国循环经济发展论坛年会上表示,传统粗放式资源依赖型经济增长方式一直在义马占据统治地位。“煤炭销售形势好了,(义马的)经济就好一些,反之,日子就难过些。”

  此外,原煤采掘处于产业链最低端,利润空间相对微薄,但带来的环境破坏则影响深远。在义马市的渊源地——城区东南方向的义马村,原先的2000多户人家大多已经搬走,原因便是煤矿开采引发的地面塌陷,令半个村子的房屋成了危房。

  最重要的是,煤,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2005年,生产了38年的北露天矿正式宣告关闭。原因是邻近煤层已经开采完毕,想要继续挖煤需要向陇海铁路方向挖掘,有安全隐患。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提醒着义马:煤矿总有挖完的一天,煤炭经济也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提前转型

  义马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

  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发展循环经济。根据学界定义,循环经济是在可持续发展思想的指导下,按照清洁生产的方式,对能源及其废弃物实行综合利用的生产活动过程,要求把经济活动组成一个“资源-产品-消费-再生资源”的反馈式流程。

  1997年,义马气化厂一期开工建设,2001年一期工程建成投产,最初的主要产品为煤气与甲醇。

  张英焕在2004年4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介绍称,义马气化厂煤气化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粗酚由鸿业化工有限公司进行精制;煤气化空分装置产生的二氧化碳送入中洁铬盐有限公司,在生产铬盐碳化工艺中使用;产生的氧气由气化厂生产成液氧;煤气生产中产生的硫化氢被回收制成硫黄块。

  在张英焕的描述中,义马循环经济的主要模式是将煤、电、气、化、药这五个既有的优势产业整合为能源、煤化工、铬盐三大产业,构建煤-电-气-化产业链。产业链各环节对上一环节废弃资源进行循环利用,力求经济效益最大化。

  在官方构想的循环经济体系图景中,义马气化厂承担着十分关键的作用——拉长煤化工产品链条。在上述文章中,张英焕表示,义马气化厂能够“将生态工业园模式扩展到整个城市范围,构建了多个生态工业链,形成城市生态工业系统”。

  2004年,《义马市循环经济示范区建设规划》通过论证,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复函同意义马市创建循环经济示范城市,成为全国诸多城市中第一个吃螃蟹的。

  河南某高校的经济学教授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发展煤化工产业是义马根据自己的资源禀赋进行的选择,过去通过原煤采掘业务建立起的市场网络也能为化工产品的销售提供帮助。

  除此以外,义马煤化工产业的发展还迎来了一轮优化重组。2008年,河南省发布文件,推进省内煤炭集团的重组改制。同年,永煤集团、河南煤气集团等五家能源集团合并成为河南煤化集团。

  2010年,国家发改委发布《关于加快推进煤矿企业兼并重组的若干意见》,点名要求河南等地大力提高煤炭产业集中度,促进煤炭资源连片开发。2013年,义煤集团与河南煤业化工集团重组成为河南能源化工集团,这家新生的“巨无霸”以超过1亿吨的年产量,顺利跻身全国前三煤企。

  时任河南省发改委经济研究所所长郑泰森曾对媒体解读这一重组。“河南煤炭资源比较分散,产品链条短,综合利用水平低……而且没有一家超过5000万吨的产量,这就意味着没有市场话语权。”“煤炭产业向煤化工方向增强产业链,缺乏技术支持。化工企业要发展又缺乏资源,二者有机结合必能达到双赢。”

  转型路未竟

  一系列举措取得了积极效果。

  据公开报道,2008年,原煤生产在义马GDP中的比重由76%下降到47%。到2018年,这一数字进一步下降到12%。同时,煤化工产业的比重在增加。从无到有的义马煤化工产业,到了2016年,完成工业总产值55.6亿元,已经占到工业总产值的16.2%。

  产业链也显见拉长了。2010年,河南省政府批准成立义马煤化工产业集聚区。至2012年,项目已从煤化工基地时期的13个增加到25个,总投资增加到250亿元。2016年,产业集聚区入驻企业已达78家。义马市时任市委书记张保军在《中国县域经济报》上总结,“在上游重点发展了大型煤气化装置,下游则重点发展了甲醇延伸加工、煤制烯烃、精细加工三大主导产品链。”

  然而,作为义马当地煤化工的龙头企业,义马气化厂的日子却不好过。新京报记者梳理发现,自2001年投产至今18年,义马气化厂至少有9年的时间处于亏损中。分别是:2001年至2004年、2008年、2012年至2013年,以及2016年至2017年。

  2004年6月,时任国家审计署审计长李金华在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次会议上对义马气化厂进行点名,直指义马气化厂错估市场需求,在漫长的立项期之中不更改商业计划,使得煤气项目建成后只能按设计供气能力的一半运行,经营陷入严重困境。“仅2002年度就亏损两亿多元。”

  2005年至2007年,甲醇项目投产,义马气化厂开始盈利。然而,一年后,气化厂再度出现2亿元以上的亏损。一篇介绍义马气化厂生产工艺的文章称,2008年下半年的经济危机对气化厂冲击很大,甲醇售价大幅度跌破成本价。

  究其原因,河南省发改委产业研究所2015年的一篇文章曾做过总结,河南的煤化工产业“产品结构层次较低,仍以甲醇、尿素等大宗基础化工产品为主,这些上游产品市场同质化程度高,产能过剩问题突出。另一方面是生产成本较高,使得产品市场竞争力较弱”。

  近年来,在经济增长放缓的大背景下,煤化工产业开始遇冷,煤炭所生产的甲醇以及下游产品盈利能力明显下滑,面临产能过剩、价格下滑、环保压力等严峻形势。

  2014年年末,中国煤炭价格指数为137.8点,较年初下降24点。全国煤炭产量与消费量也出现了2000年以来的首次下降。

  政府部门与煤炭行业开始酝酿限产、减产。2016年初,国务院印发《关于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提出“用3至5年的时间,再退出产能5亿吨左右、减量重组5亿吨左右”。

  新京报记者查阅2016年至2019年的河南省化解过剩产能关闭煤矿名单发现,义煤集团在四年间累计关闭、拟关闭煤业公司32家,涉及产能543万吨。

  “那时候下了一个文件,各单位除了井下人员,谁不想上班写个申请。每个月发1000元出头的生活费,交五险一金。年轻人大部分都办了,我也办了。”杜淳回忆,矿上还开始出现拖欠工资现象,“拖欠几个月,工人闹一闹,开一次工资。”

  这一说法在官方口径中得到印证。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官网2014年12月发布的一篇题为《义煤公司人力资源调整初见成效》的文章称,2014年义煤公司优化人力资源结构,“净减少2420人,进入人力资源市场人员1346人”。

  未来在哪里?

  就在义马气化厂爆炸发生的两天前,又一座煤矿被关闭了。

  7月17日晚,义煤集团通过上市公司大有能源发布公告,宣布了关闭跃进煤矿的消息。公告中称,跃进煤矿“收入和成本严重倒挂,连年亏损,扭亏无望”。

  仍在生产的矿井也不乐观。部分煤矿由于开采年数较长,优质资源即将殆尽,剩下的煤炭煤质比较差,热值低,开采出来销售利润低。

  在2018年全国两会上,义马市上级政府三门峡市市长安伟建议,将义马等三个地区列为资源枯竭城市,“这几个城市,已经达到了资源枯竭城市的标准。”。

  煤要没了,义马的下一步该怎么办?

  义马市委书记杨彤在2017年的一次采访中表示,“持续的经济下行压力给义马经济建设尤其是煤化工产业带来了较大影响,我们急需对煤化工产业进行升级改造,推动产业链从前端向末端延伸、价值链由低端向高端攀升。”

  义马在煤化工跑道上的第二段赛程已经起跑了。2018年,义马编制了《义马市煤化工产业发展规划》,将“高端化、差异化、精细化、绿色化、循环化”作为发展思路,明确了甲醇蛋白、PBT下游、乙醇和乙二醇三大发展方向。

  义马市工业经济领导小组2019年工作计划中,确定今年将新建一个投资11.7亿元的乙二醇项目、一个投资6亿元的锂电池项目、一个投资8.4亿元的乙醇项目以及一个投资12.88亿元的热电联产项目。三门峡市政府网站文章指出,这个热电联产项目将有助于就地消化三门峡市劣质煤炭。

  除了煤化工产业,义马还将新能源新材料和电子信息产业作为重点发展产业。杨彤对媒体表示,要在2020年将义马市建成“河南省锂电池产业链创新战略基地”。

  成立于2010年的义腾新能源公司被寄予破冰新能源、新材料产业的期望。杨彤在2018接受《经济日报》采访时表示,能否实现义马综合经济实力重回全省第一方阵的奋斗目标,“关键就在于我们能否把以义腾为核心的锂电池材料产业做大做强。”截至2017年,义腾新能源总投资已达8.9亿元,主要产品锂电池隔膜的年产量可达5亿平方米。

  新京报记者近日了解到,义马将以北露天矿下的银杏化石为主题,在矿坑基础上建成一座地质公园。目前项目正在建设当中。一位矿坑现场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工期将持续三年,预计公园将在2021年开放。

  这种改建模式似曾相识。2012年,徐州市贾汪区将1.74万亩煤矿塌陷地改建为潘安湖湿地公园,在治理煤矿遗留问题的同时开辟了旅游资源,获得了多方肯定,被国家发改委称为“贾汪经验”。曾以采矿闻名的浙江余村也从2003年开始陆续关停厂矿,一部分废弃矿山被开发为旅游区和种植基地。

  如今,在义马市区东南方向3公里处,北露天矿的矿坑遗迹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义马的未来。从高处俯瞰,这只眼睛是绿色的,种满了银杏树等植被。中央“瞳仁”位置的土地仍在平整当中——那里是矿坑的低洼处,未来将建成一个人工湖。

  新京报记者 海阳 义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