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谷辣椒

秦岭

同甘谷人聊天，他们往往爱把话题引到辣椒上来，仿佛不谈辣椒，就不足以炫示自家的精神富有，不能满足作为甘谷人的自豪感。有道是：“陇上辣椒红甘谷。”甘谷人却有自己的说法：“陇上辣椒在甘谷，中国辣椒也在甘谷。”

今年秋跟着甘谷籍同学去他老家玩儿，火车穿过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峰峦叠嶂，一进甘谷，顿觉豁然，但见车窗外渭河沿岸一闪而过的村舍，几乎被一层火红所笼罩。我开初以为是硕果累累的柿树，便问同车的一位老农，老农哈哈一笑：“咋？在甘谷，‘秋里辣椒树梢红’你也不晓得？”我这才恍然醒悟，眼下正是甘谷辣椒上树的时节呀！一位来自大上海的乘客琢磨半晌，真切切地开了腔：“辣椒树那样高大呀！遮房越脊的，我生来首次看到呢！”一句话惹得满车乘客开怀大笑。

火车出了磐安镇站，距离我们的目的地——李家坪还得赤脚蹚过渭河，继续向北而行。每逢村舍，只见巷道两边，家家户户各种高出墙的大树上，都挂满了三四米长的辣椒串儿，垂垂累累，像烧炭浑身尽赤，似火练红焰融融，胜朝霞殷红生辉……有些树冠被辣椒串儿裹得不见分枝，厚实得遇着强风也难见得摆一摆。有些人家院中的辣椒挂满了，便设法把辣椒串儿一头挂在自家树枝上，另一头横过巷道，接在那家的树枝头。仰头看，像条条横空沉睡的红蟒，使人担心会滴下热辣辣的蟒油来。身置于此，满街流动的浓郁的辣椒芬芳，沁人心脾，回肠荡气，大有张口欲呛之势。我问甘谷同学：“这里每家能挂多少辣椒串儿？”同学说：“几十串儿哩，也有挂百串以上的。”我一听，舌先咋了，好半晌我又愣声问：“辣椒伸手可及，不怕人偷？”同学扑哧一笑：“偷？甘谷人靠辣椒发的财。满树辣椒满树钱，家家都有了，谁偷？”一听，我才为如此发问感到耳烧了。

“秋到甘谷沟，满地辣椒油。”这并非过誉的农家常言，我迟迟才领略到其真蕴。

也难怪，谁让我这个青皮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就撞上甘谷呢。早先听来过甘谷的一位亲戚说，他当年走甘谷恰逢春夏两季，未曾览得“辣椒上树”的景致，但也算领略了甘谷辣椒的另一种风采。据他讲，有次爬大象山，蓦然回首，只见山下渭河两岸，披着绒绣样一层深绿，茫无际涯。原以为是豌豆什么的，待下得山来，不觉哑然失笑——是辣椒苗子。我当时听得瞠目结舌，辣椒苗居然也能铺天盖地？家乡天水这边很多农家也多种辣椒，但仅在房前屋后、承包地头种一角也就够了，就这样还往往能卖一些的，那点产量如果跟甘谷辣椒相比，简直就无影无踪了。同学的父亲——李叔告诉我，甘谷辣椒有许多土名堂，什么七寸红、牛角辫、长线辣、弯筷子……每一种辣椒都有细微的区分，每区分一种都冠以耐人寻味的名称。甘谷人会种辣椒，吃辣椒也挺讲究，头伏辣椒刚吐青，便有人摘来腌上，不久便可零取零吃了。这种腌辣椒，鲜而不辣，脆而不腻，别有一番风味。随着辣椒由青泛红，腌法就更有花样了。甘谷人出门谋生，远足旅行，也会随身带着加工过的辣椒，或请客，或自食，往往撩拨得外路人涎水欲滴。每逢秋耕秋收，辣椒吃法更有趣，拣那烫嘴皮的蛇背辣椒，灶膛里一塞，砰然一声爆响；抽出来，切开，撒缕细盐，携至田间地头，劳罢小憩，一口锅盔馍，半口烤辣椒，那个美！日子里的所有滋味儿，便在那麻辣辣、香兮兮的舌尖尖了。

李叔家在河滩以北的责任田，全部种了辣椒。正如李叔笑言，他对辣椒的了解，绝不亚于对炕头一窝子娃娃们的了解。从李叔嘴里知道，甘谷辣椒原产南美洲，明代传入我国，由于渭河两岸的砂壤土酸碱性适中，排水灌溉方便，加上光照充足，气候温和，甘谷辣椒就长成了与众不同的风格，曾作为明末清初的宫廷贡品而享誉陇上。甘谷辣椒味香色正，质肥油厚，营养价值极高，维生素C相当于西红柿的14倍，蛋白质是西红柿的3倍，它还可以祛风除热，健脾强胃，大冷天，一碗辣椒汤下肚，赛过大热天……我有些错愕：一个泥腿子种田的，左一口“南美洲”右一口“维生素”，咋就懂这么多？我回头一想也明白了，人家还有个称谓：庄稼能手。火车沿着渭河来回跑，睁一眼到了西安，闭一眼到了兰州。甘谷人走东闯西是家常便饭，人家比咱见过大世面。

晚风轻拂，明月初上，屋檐下的辣椒串儿像是美美地睡了。我吃着姨专为我们接风赶做的“甘谷辣椒面”，真是睹物话开，我问李叔：“据说甘谷辣椒在港澳等地也有市场？”李叔轻轻地一笑：“那算啥！咱这里有个种辣椒的劳模在兰州开会回来说，甘谷辣椒在新加坡、印尼等东南亚诸国也挺时髦哩，上面统计过，年出口量为26万斤。” 

我惊住了，呆呆地盯着李叔那洋溢满脸的自信和喜悦，心底不由一阵激动。我敢肯定，只有真正的庄稼能手，只有亲自收获过上等辣椒的劳动者，才会有这种自信和喜悦。这么想着，眼前这个甘谷的李叔仿佛变成了许多个，大脑屏幕中印现出满世界都是红彤彤的甘谷辣椒了……

这次从甘谷归来，我没有像亲戚那样每次总会大包小包带一些甘谷辣椒面儿、辣椒串儿、辣椒酱什么的，我带回了一本有关甘谷辣椒的书，那里面有甘谷辣椒的秘密，在我看来，这才是捧给家乡人最珍贵的礼物。（有删节）

简评《甘谷辣椒》

岳子纯（原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

审美范畴中有一种美叫“崇高”，规模宏大、其实磅礴、声势浩大，是崇高在艺术中的典型形态。崇高又称雄伟、壮美。《甘谷辣椒》表现的是一种崇高美。然而，甘谷的壮美，并不体现为峰峦入云、惊涛拍岸，却体现在辣椒的上树、凌空，岂不叫绝？这是甘谷的奇特，可谓陇上一绝，国内罕见。

辣椒之所以蔚为壮观，是因为崇高美在形式的有量规定性。首节简洁地抒发甘谷人的自豪感。二至四节从量的方面写奇特的辣椒景观：第二节是远眺，侧面描写，以作者和上海人因误会而显示的无知烘托漫山遍野的辣椒之盛；第三节是近观，正面描写，除数字直陈、比喻描绘外，祥写眼、鼻、口的感觉，同时，以作者因臆测而流露的羞愧突出街巷庭院辣椒之多；第四节用农家语小结过渡。至此，读者对甘谷辣椒在野外与街巷上树、凌空的奇景，已有鲜明生动的美感认识。

五至八节紧承上文，略写甘谷辣椒在春夏时同样壮观，绿得奇绝。然后从品种、吃法、种植、来源、性能、市场销量各个方面介绍甘谷辣椒质量之好。有数据，有分析，有感觉。让读者与甘谷人共享品尝甘谷辣椒的快感。

本文的崇高美还在于它包含着深刻的社会伦理道德力量。文章最后一部分，通过李叔，集中歌颂劳动者改造自然的巨大力量和他们的自信、喜悦，深化了开头部分的自豪感。这种力量和自信，来自外向型经济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实践。这很自然地赋予本文鲜明的时代色彩和积极的社会意义。

选择有个性的题材，捕捉生动的群众语言，多方面地调动感性材料与感觉因素对审美对象作出充分的审美评价，应当是我们从本文中得到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