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业企业ESG发展报告2025》日前发布。中环报记者采访了报告编委会副主任、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孙东升和报告技术支持单位——中央财经大学可持续准则研究中心主任刘轶芳。希望通过这一报告的分析和“诊断”，深入展现我国上市农业企业ESG披露的进展和不足，管中窥豹剖析我国上市农业企业绿色转型的成效。
孙东升，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刘轶芳，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可持续准则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认证认可协会可持续发展评价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中国环境报：从《中国农业企业ESG发展报告2025》中看，我国上市农业企业ESG披露呈现出什么特点？不同产品门类有哪些差异？
孙东升：根据《中国农业企业ESG发展报告2025》，我国上市农业企业的ESG披露可以用8个字来概括：“稳健发展、梯度分化”。
稳健发展体现在披露完备率方面，行业平均披露完备率达到了75.2%，说明大多数企业已经有了“要交卷”的意识。
梯度分化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企业间分化。头部企业（如金龙鱼、中粮糖业）表现非常卓越，披露完备率接近100%，治理架构很完善；但尾部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披露完备率还不足50%。二是结构性失衡。我们发现企业在披露上存在“重风险、轻机遇”和“重减排、轻韧性”的特点。大家很愿意谈怎么规避风险、怎么减少碳排放，但对于如何利用ESG创造商业机遇、如何提升应对极端气候的韧性，披露得还不够。此外，治理（G）板块披露得最好（77.34%），但战略板块相对滞后（60.05%），这说明在“怎么谋划未来”上，很多企业还比较模糊。
不同产品门类披露差异非常显著。畜牧业和乳制品行业是“优等生”。这两个行业因为直接面对消费者，且粪污处理等监管最严，倒逼它们做得最好。农业服务业是“潜力股”。虽然样本不多，但因为涉及技术服务，对政策和市场机遇很敏感，披露质量很高。渔业和林草业是“后进生”。这两个行业相对传统，受自然资源约束强，数据量化难度大，目前的披露水平相对滞后，平均披露率在40%—50%左右。
中国环境报：和2024年相比，我国上市农业企业ESG披露有哪些进步？
刘轶芳：这一年的进步是非常显著的，可以说是从“量”到“质”的双重飞跃。数量上，在2024年的报告中，我们统计的披露率大概只有38%左右，处于“起步”阶段。而到了2025年的报告，纳入评价的283家企业中有153家发布了报告，披露率接近55%，相比前一年提升了约17个百分点。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农业企业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质量上，企业的披露不再是简单“讲故事”，而是开始有了规范的框架。我们看到更多的企业开始按照“治理、战略、风险与机遇管理、指标与目标”这四大支柱来组织信息。特别是治理信息的披露率最高（77.3%），说明大家开始把ESG从“好人好事”上升到了“公司治理”的高度。
中国环境报：从ESG发展报告的“诊断”来看，目前我国上市农业企业绿色转型的成效如何？
孙东升：通过对样本企业的深度诊断，我们发现我国上市农业企业的绿色化发展正处于“从末端治理向全链条管控延伸”的关键阶段，呈现出“减排成效显著，但生态韧性构建滞后”的结构性特征。
第一，“降污减碳”成效最直观，且数据向好。报告显示，农林牧渔业的碳排放强度呈现明显的下降趋势，行业在饲料改良、能源替代等减排行动上取得了实质性进展。水资源管理已经成为行业亮点，得分普遍较高，特别是在农业服务业，企业积极通过节水灌溉技术，如滴灌、水肥一体化等，提升用水效率。同时，在食品加工领域，一般固体废弃物和有害固体废弃物的排放强度也呈下降趋势。这表明，农业企业在“降污减碳”这一硬指标上，已经从被动合规转向了主动管理。
第二，生物多样性保护仍是短板。报告显示，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生物多样性保护”议题得分却相对较低。这反映出目前农业企业的绿色发展更多聚焦于“看得见”的资源节约，而对于“看不见”的生态系统服务功能恢复，如土壤健康、物种保护等关注度还不够。
第三，“重减碳、轻韧性”的现象在生产端较为普遍。在气候议题上，绝大多数指标与目标是围绕“减碳”展开的，而针对气候物理风险，如干旱、洪涝等的“韧性”建设投入不足。
中国环境报：从ESG发展报告看，我国上市农业企业可持续发展还面临哪些问题？
孙东升：通过分析报告中的各项诊断指标，我们发现，我国上市农业企业可持续发展仍面临着三个深层次的结构性挑战：
第一，气候应对存在“跛脚”现象。如前所述，在气候议题的实践中，绝大多数企业的动作集中在“减少碳排放”等。然而，作为对自然环境最敏感的产业，农业面临的最大威胁其实是极端天气带来的物理风险。但数据显示，行业在“气候适应性”和“战略韧性”方面的投入严重不足，缺乏应对气候灾害的系统性预案和基础设施建设。这种“重减排、轻适应”的失衡，使得农业产业链在面对气候变暖时依然显得脆弱。
第二，产业发展存在“断层”危机，头部领跑与中小企业掉队并存。农业可持续发展呈现出明显的“梯度分化”。我们看到，伊利、牧原等头部企业已经实现了全产业链的绿色闭环，管理效能很高。但占据行业大多数的中小企业，受限于资金、技术和人才短缺，在绿色转型上依然“有心无力”。例如，在种植业和调味发酵品行业，大量中小企业仍停留在传统的生产模式，缺乏精准施肥、废弃物资源化利用的技术能力。这种“两极分化”如果不能解决，农业全产业链的绿色升级就很难真正落地。
第三，价值转化思维滞后，视ESG为“成本”而非“机遇”。在风险与机遇管理的诊断中，我们发现一个典型现象：企业对“风险”的关注度远远高于“机遇”。绝大多数企业在机遇识别和评估上是缺失的。这说明，很多农业企业依然把可持续发展看作是一种“合规成本”或“被动防御”，而没有将其视为“商业机遇”。比如，如何通过生态种植获得产品溢价？如何利用碳汇交易创造新收入？行业整体还缺乏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商业模式创新能力。
中国环境报：如何进一步提升农业企业ESG信息披露水平？
刘轶芳：要提升披露水平，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必须得“对症下药、分层施治”。我认为可以从以下四个维度发力：
第一，实施差异化的精准引导，不搞“一刀切”。对畜牧、乳制品行业等“领跑者”而言，基础已经很好了，接下来的要求是“深”。要鼓励他们去啃“硬骨头”，比如披露生物多样性保护、范围三（全价值链）碳排放等前沿、复杂的议题。对渔业、林草业等“追赶者”而言，披露率还比较低。接下来的策略是“扶”。行业协会和监管部门应该提供简明版的披露指引和操作模版，甚至开发一些通用的数据收集工具，降低门槛和成本，先让他们“有话可说”。
第二，补齐“战略”与“机遇”的短板，强化关键薄弱环节。从在报告中可以发现，很多企业披露了“怎么管风险”，但很少提“怎么抓机遇”；披露了“怎么减排”，但很少提“怎么提升气候韧性”。提升披露水平，就要引导企业在报告中多讲“战略故事”。比如，如何评估气候变化对未来财务的影响，战略韧性够不够，如何把循环经济、乡村产业融合变成新的盈利增长点等，这些内容要细化，不能只喊口号。
第三，构建“大手拉小手”的行业协同机制。农业产业链很长，很多中小供应商，如农户、合作社等，可能还不懂ESG。这就需要龙头企业发挥作用，把他们纳入自己的ESG管理体系，带动其提升数据收集能力。同时，行业协会可以牵头开发共性的指标库和数据工具，大家共建共享，减轻单个企业的数据负担。
第四，引入外部“体检”，加强数据质量核验。现在有些报告存在“报喜不报忧”或者“漂绿”的嫌疑。提升披露水平的关键是可信度，建议引入第三方验证机制，对关键数据如碳排放、水耗等进行核验。监管部门也要加大对虚假披露的监管力度，让披露回归真实和透明。
中国环境报：如何用好ESG信息披露制度，推动农业企业的可持续发展？
孙东升：ESG披露绝对不是为了“交作业”，而是应该成为企业发展的“助推器”和“导航仪”。
首先是用披露倒逼管理升级。披露的过程，其实就是企业的一次“全面体检”。企业要利用这个过程，从单纯的“合规驱动”转向“管理提升”，把ESG指标变成内部管理的KPI。
其次是从被动应对转向主动布局。《中国农业企业ESG发展报告2025》特别强调了“机遇捕捉”。企业在披露过程中，要学会从数据中读出趋势。比如，看到碳排放数据，不仅要想着减排，更要思考能不能通过碳资产开发创造收益。看到消费者对健康的关注，要思考能不能研发更绿色的产品。要利用披露制度，迫使管理层去思考长期的战略韧性，把ESG变成企业的“护城河”。
第三是让好企业拿到“便宜钱”。披露制度是连接企业与资本的桥梁。要利用好这份“绿色成绩单”，去对接绿色信贷、绿色债券等金融资源。目前，国家在相关政策中也提到，要在财政补贴、信贷政策中强化ESG导向。企业披露做得越好、数据越透明，银行和投资机构就越敢投，融资成本就越低，从而形成“披露—融资—发展”的良性循环。
最后是推动全产业链的绿色共生。农业的特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企业要利用披露制度，向上游传导绿色标准，向下游传递绿色价值。比如通过披露废弃物资源化利用的数据，可以连接种植和养殖环节，构建“种养结合”的生态圈。用披露数据串联起上下游，共同抵御风险，实现整个生态圈的可持续繁荣。
总而言之，ESG信息披露制度不应是企业的负担，而应是企业练内功、强体魄、接资源的有效工具。希望农业企业能真正用好这个工具，在绿色发展的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