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当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2025年度新时代青年先锋名单时，中核集团中核地质科技有限公司（核地研院）正高级工程师李婷难掩兴奋神采。她静下心来回忆获奖背后的历程，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却是天上的月亮。

它皎洁明亮，悬挂在静谧的夜里，俯瞰人间。

李婷眼中的月亮很特别。透过核地研院超净室显微镜的镜头，嫦娥五号带回的月壤样本，曾以上万个形态各异的微米级颗粒呈现于她眼前。

月亮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奥秘？

2022年，李婷所在的核地研院月球样品研究团队找到了答案。团队从14万个颗粒中成功分离出一颗尺寸约10微米大小的单晶颗粒，确证其是一种新的矿物，并将这种新矿物命名为“嫦娥石”。

我国就此成为世界上第三个发现月球新矿物的国家。

与月壤的亲密接触

2020年12月17日，嫦娥五号探测器携带1731克月壤返回地球。这份来自太空的礼物，为开展裂变、聚变核能元素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源。

“我们会利用月壤开展稀有气体同位素的研究。比如，氦—3是一种潜在的核聚变燃料，通常认为它在月球上的丰度是地球上的50万倍以上。一旦我们掌握了氦—3可控核聚变技术，月球将可能成为提供氦—3燃料的资源地。再比如，月壤中的铀、钍元素，可以帮助我们研究月球的演变历史。”李婷介绍道。

2021年7月12日，核地研院的科研人员捧回第一批50毫克月壤样品。

50毫克有多少？“也就是两三粒大米聚在一块。”李婷介绍，依据协议，科研人员需在半年内完成研究，并将30毫克样品完整归还。

这意味着团队实际可消耗的月壤仅有20毫克。在一粒米体积大小的样品上开展系列实验，每一个颗粒都显得弥足珍贵。

实验的第一步，是将上万颗微米级月壤颗粒按不同种类、不同粒度挑选并分类。

传统的筛分法行不通。“地球上的矿物量足够多，可以通过不同的粒径的筛子把矿物筛分开。但是，月壤样品只有50毫克，这点粉末根本不够筛子孔隙去筛。”李婷说。

颗粒的取样通常采用沾取的方法，工作人员将凡士林等黏性物质涂抹在针尖上，便于针尖粘住颗粒进行转移。但月壤不同，为了保证样本不被污染，在操作过程中不能引入任何外来物质。

因此，挑月壤的过程面临近乎苛刻的考验。科研人员需要在超净室手持纳米针，仅仅依靠颗粒与纳米针摩擦起的静电吸住颗粒，或用针尖勾起颗粒的粗糙面，将颗粒分类放入坩埚中。

李婷主动承担了这份极其考验耐心且艰巨的任务。“矿物学研究这部分由我负责，在前期制定实验技术方案时就考虑到了样品前处理工作。所以，这份挑月壤的活儿，是我给自己立下的。”

此后的两个月，她成为“触摸”月亮的人，开启一场针尖上的舞蹈。

针尖上跳舞

从早晨直至深夜，核地研院的超净室内，落针可闻。

一天下来，李婷在显微镜前的姿势几乎固定不变。她身穿超净服，手拿一根纤细的纳米取样针，用针尖去吸附一个个仅凭肉眼很难观察的颗粒。

这些颗粒有多小？“按粒度分，大粒的直径大于50微米，中粒在20—50微米之间，小粒小于20微米。成年人的头发丝平均粒径是70—100微米，大粒的直径，也就是半根头发丝的直径那么长。”李婷说。

与上万个颗粒死磕有多难？两个月的时光，流逝在显微镜下以微米为单位的光斑里。在此期间，李婷已经将同样的操作重复了上万次。

“整套工作流程下来就两个动作，‘挑’和‘磕’。在显微镜下，取极少量的样品放在载玻片上，如果在这拨样品中挑到一个大粒，目光就要离开显微镜，歪着头慢慢看着针尖，让针尖准确触碰到坩埚，把颗粒‘磕’到坩埚里去。”她说。

李婷不得不面对身体与意志的双重考验。“因为脖子疼，晚上睡觉常常把脑袋吊在床边。”她也留下了实验带来的“后遗症”——“去医院检查，发现肩胛骨被掀起来，锁骨两边错开了两厘米。”

回忆这段经历，李婷却更多地提及“幸运”。“分拣月壤的过程是一种很纯粹的心流状态。很少能有这样一份心无旁骛的工作机会，让人将上万颗月壤颗粒反反复复地观察，每天在玻璃板上拿针推着它‘跑’。”

深夜走出实验室，她习惯抬头看看月亮，感叹世界奇妙的连接。

“就像我能清晰地知道，刚摸过的那一小撮土，它来自月球正面左上角的吕姆克山附近，那是嫦娥五号降落的地方。当我望向月亮的时候，我好像正和它以不同的形式共处在天地间。宇宙之间，只剩我和它。”

发现“嫦娥石”

在研究月壤的过程中，李婷有了意外的收获——有一种含稀土的磷酸盐矿物，它的化学成分和已知的矿物都不一样。“会不会是新矿物？”猜想在脑海中盘旋。

问题抛出之后，科研人员需要将目标矿物切割出来，才能够进行内部物质结构的扫描、分析。然而，这块目标矿物所在的区域布满裂隙，四周布满犬牙交错的辉石。切割出一块完整无杂质的晶体，难度极大。

转机，出现在核地研院获得的第二批15毫克月壤样品中。

15毫克月壤，14万个颗粒遍布其间。科研人员抓住了十四万分之一的机会，成功抓取到一颗符合实验要求的单晶体，通过改进离子束切割技术，制备出一个4×7×10微米单晶颗粒。晶体按最长边算，仅相当于一粒芝麻体积的1/300。

李婷在这个1/300芝麻大小的颗粒上再次施展“绣花功夫”。她需要将这枚直径不到10微米的颗粒准确粘在玻璃丝样品架的尖端，转移到单晶衍射仪上获取数据。

“你能想象两个直径只有头发丝1/10的物体，尖端对着尖端粘在一起的难度吗？如果劲使大了，颗粒就碰飞了；如果力度不够，胶过几十秒会干掉，颗粒和样品就粘不上了。”李婷解释道。

来之不易的矿物晶体仅有1颗，操作机会仅有1次。

实验现场，李婷提着一口气儿，她用针尖轻推颗粒，稳稳地将其固定在单晶衍射仪中，粘样成功率达到100%。她将这份精湛技艺，归因于之前“挑月壤”练下的基本功。

晶体的结构被科研团队最终破解。2022年8月3日，新矿物最终获得国际矿物协会新矿物命名及分类委员会通过批准，中文名为“嫦娥石”，英文名为Changesite-(Y)。

这块石头的名字饱含中国式的浪漫——既蕴含来自远古的美丽传说，也表达人们对航天事业的敬意。

眼下，李婷又围绕着嫦娥六号带回的月壤样品开始了新一轮的研究。工作累了，她不忘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看着好亲切。虽然隔着38万多公里，但我们也在遥遥相望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