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华:珊瑚之光——重建海底 热带雨林
作者: 来源:中国环保协会 发布时间:2024-08-14 02:13:00 浏览()次

黄学勇永远不会忘记,当他潜入十多米深的海底瞬间,突然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透过潜水镜,那是一堆又一堆一片又一片的“白骨”荒野,如掀开的坟场。那是白花的珊瑚,鱼群消失无踪,整个海底一片死寂。那一刻,黄学勇感到了刺骨的冰冷与前所未有的恐惧。

2024年6月20日下午,阳光很猛。我在广西南海珊瑚礁研究重点实验室采访黄学勇,这是我第二次来访。他坐在一张堆满研究资料的桌前,眼神中透露出对海洋的深深眷恋。当他讲述在海底看到白化珊瑚时,我见他眉头紧蹙,而我也感到一阵寒意。

海底珊瑚色彩斑斓,缤纷瑰丽,十分悦目。珊瑚之所以能呈现各种奇幻色彩,全赖于它们体内寄居着不同种类的“虫黄藻”。这些微小生物与珊瑚之间存在着互惠共生关系:珊瑚虫通过代谢为虫黄藻提供光合作用所需的二氧化碳、氮和磷,而虫黄藻则通过光合作用为珊瑚补充能量,使得珊瑚能够茁壮成长。然而,当海水温度、盐分等环境因素发生变异,这种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虫黄藻会离开珊瑚或者直接死亡。珊瑚从此失去往日的光鲜色彩,苍白无力,俗称“白化”现象。

据黄学勇描述,那种惨白令人极不舒服。在自然界,很多白化现象都是极其顽固的病症,比如白癜风,比如喀斯特石漠化(如白色石林),很难根治,像令人讨厌的牛皮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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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是生命之源,孕育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但珊瑚白化无疑是一场生态灾难。若周边环境能够在短期内得到改善,虫黄藻还有可能重新回到珊瑚中生长;反之,珊瑚便有可能走向死亡,整个海底生态系统都将面临崩溃的危险。为守护中国南海那片广袤的海底绿洲,2014年,广西专门设立了珊瑚礁研究中心。经过十年发展,这里已成为我国珊瑚礁研究领域非常出色的专业团队,他们的使命就是在浩瀚的南海中,播种生命的希望。

研究珊瑚礁无疑是一项美丽的事业。每天面对着那些赏心悦目的珊瑚,人的心情也会变得愉悦起来。但是,研究珊瑚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探索,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事这项研究,因为这项工作十分特殊,除需要专业知识,还要掌握一项重要技能:潜水。也就是说,要想研究珊瑚,首先得成为一名合格的潜水员。“如果一个珊瑚研究者不会潜水,无异于盲人摸象。”黄学勇经常这样强调潜水对于珊瑚研究的重要性。

黄学勇是当今国内最优秀的潜水教练之一,现为广西珊瑚礁研究中心潜水教练。他主要研究方向是珊瑚礁生态系统的谱查、保护和修复,而潜水则是他进行研究的必备技能。很多人以为,潜水是一项动作优美、酷炫无比的水下运动。实际上,潜水却是当代最具挑战性、也是最危险的运动之一,它需要潜水员具备丰富的专业知识和严格的训练,才能应对水下各种复杂的情况。

广西素有世界潜水圣地之美誉。然而,很多著名的专业潜水员都在此遭遇不测,可见潜水的危险性有多大。

广西被誉为喀斯特之乡。喀斯特不仅在地表展现出峰丛峰林、漏斗天坑等无比壮丽的景观,在看不见的地下深处,还广泛分布着如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地下河。有地下河的地方,就有数不尽的露出地面的“天窗”。这些天窗是地下河与地表连接的通道,有的清澈见底;有的则是无底洞,深不可测,充满未知。正因如此,那些天窗吸引着无数国内外洞潜爱好者前来挑战。

说到潜水,就不能不提广西都安的九顿天窗。黄学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凝重,他说,这是一处喀斯特竖井,在数百米的地下与地下河相连。由于深不见底,九顿天窗也被誉为“水中的珠穆朗玛峰”,一直是世界专业潜水运动员挑战极限的圣地。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来此,向世界纪录发起冲击。

中国潜水运动员也不甘落后,他们渴望在这片神秘的水域中留下自己的足迹。令人遗憾的是,中国最优秀的几个资深潜水名将,如王涛、韩颋等,都先后在此遇难。他们的离去让这片水域更加神秘和诡异。

九顿天窗,我是知道的,曾多次实地考察。从外表看,只是一个三百多平米的水池,平亮如镜,水边常有村妇浣衣。可谁也想不到,这里却是无底深渊。

作为全球珊瑚礁普查(Reef Check)及中国珊瑚礁普查广西区的负责人、国际开放水域潜水教练,黄学勇对九顿天窗自然熟悉。他认为,九顿天窗是危险而独特的,每一次下潜都是一次生死较量,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决定命运的走向。他曾去过九顿潜水,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淡然和自信。他说:“天窗洞潜,更多人是来挑战深度。而我们在海里,其危险系数是相同的,背负着沉重的潜水器材,同时还要注意水下作业时,可能遇到各种突发情况,比如乱流,就像有人推着你,或者就像有人拽着你,一下子将你拖到几十米甚至更远的地方。而这些,都是潜水员必须面对的挑战。”

黄学勇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受邀对潜水员进行培训,他总是告诫同学:“潜水是对勇气与智慧的双重考验。在装备与技巧的背后,还有一颗对海洋的敬畏之心。”他告诉同学们,每次下潜,都是与自然的对话,与珊瑚的共鸣。潜水虽危险,但只要坚持科学的态度,严谨训练与周全准备,就能在水下世界自由翱翔,揭开珊瑚礁的秘密。

潜水的活很不轻松,背着四五十斤重的设备,通常在海底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黄学勇说,有时赶科研任务,一天要下潜4次左右。这还不错,在海底还会遇到麻烦,比如会碰到海胆。

海胆是一种生活在海洋中的棘皮动物,它们通常生活在岩石、珊瑚礁等硬质海底表面。与变色龙不同的是,海胆的伪装是长期进化的结果,它多数生活在珊瑚礁附近,就进化出与珊瑚相似的颜色,如棕色、灰色或绿色等,这样可以帮助它们更好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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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胆并不会主动攻击或扎人。它们更倾向于避开干扰,寻找隐蔽的地方。为更好地融入环境,海胆常常将一些珊瑚碎片、藻类或海草等物质粘附在外壳上,以进一步伪装自己。黄学勇说,在科研工作中,有时需要那些珊瑚残枝碎片来培育珊瑚苗,但当我们伸手去拿时,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海胆,被它的刺扎中,鲜血直流。若不妥善处理,手上可能会发炎肿胀,痛得钻心。

后来,黄学勇给我看了一张照片,他告诉我这就是白化的珊瑚。我仔细观察,白化珊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样子,整个画面的基调是灰白、阴冷和寂静,让人难以置信这曾是五彩斑斓、如梦似幻的珊瑚。这种阴森的氛围令人不安。

这不禁让我好奇,珊瑚的“白化”现象是如何形成的?还有可能恢复吗?

珊瑚礁生态系统是地球上最复杂,且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的物种资源宝库之一,被誉为海底的“热带雨林”。尽管珊瑚礁的覆盖面积仅占海底总面积的千分之二左右,却为近30%的海洋鱼类提供了宝贵的栖息地。珊瑚礁与红树林生态系统、海草生态系统一起,被视为极其脆弱的三大海洋生态系统。

对于珊瑚研究人员而言,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莫过于珊瑚白化的报告。黄学勇说,珊瑚白化往往让人感到焦虑与不安,因为在当前环境下,人类难以迅速改善其生存条件,珊瑚一旦白化,极有可能走向死亡。

我问:“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珊瑚的白化现象?”

黄学勇回忆说,1998年,全球气温异常升高,最终导致全球约16%的珊瑚礁死亡。因此,海水温度的升高,被认为是造成珊瑚白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海水升温是全球气候变暖的一个重要表现。当今化石燃料如煤、石油和天然气在燃烧过程中会释放大量的二氧化碳,一旦排放到大气中,就增加了温室气体的浓度。

随着大气温度上升,海洋表面温度也随之升高。海洋吸收了大量的太阳辐射,将热量储存在水体。温室气体增加导致的全球气候变暖,导致厄尔尼诺现象频发,这也加剧了海洋的升温过程。

2020年夏季,在南海北部地区,包括海南岛西北部海域、雷州半岛西部海域以及广西涠洲岛海域,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珊瑚白化事件。根据黄学勇的描述,通常情况下,这片海域的表层水温维持在26℃至27℃之间,但在2020年8月,水温却接近甚至超过了30℃,发生了厄尔尼诺现象。

厄尔尼诺是一种全球性的气候现象,其特征是赤道太平洋中部和东部海域的海水温度异常升高,会导致重大的海洋生态危机。由此可见,全球气候变化和极端气候事件对海洋生态系统构成了严峻挑战,针对这种情况,迫切需要国际社会加强合作,共同应对。

但是,珊瑚白化危机,除厄尔尼诺现象导致的海水温度异常升高外,还受多种因素影响,包括人类活动造成的不良生活环境。比如海水酸化,对海洋生态构成重大威胁。海水酸化是由于人类活动排放的二氧化碳被海洋吸收,并引发化学反应,导致海水的pH值下降。酸化海水对许多海洋生物,特别是那些依赖碳酸钙外壳或外骨骼的生物(如珊瑚、贝类、甲壳类动物等)构成严重威胁。酸性环境会减缓它们的生长速度,甚至导致外壳或外骨骼的溶解。

此外,人类活动产生的污水废水排入海洋、过度捕捞、填海造地、沿海开发等,都有可能造成污染物直接毒害珊瑚的共生藻,水质改变,导致珊瑚白化。

尽管2020年,广西涠洲岛附近的珊瑚白化程度不及海南严重,但所有造礁珊瑚种类均出现了白化现象。造礁珊瑚虽然仅占珊瑚总数的一小部分,但它们拥有最广泛的地理分布,是构建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基石。

面对如此大规模的珊瑚白化现象,我们有何对策?

黄学勇解释道,当前珊瑚生态修复,主要依赖两种人为干预策略:一是通过实施管理措施来保护珊瑚礁区域,旨在减少人类活动对此脆弱生态系统的负面影响;二是采取诸如移植和培育珊瑚的方法,来促进珊瑚的生长与繁衍,以期实现珊瑚生态系统的全面修复。

珊瑚生态系统修复是一项复杂而精细的工程,它涉及众多科学领域和技术手段。国际上普遍认同的策略是“自然恢复为主,人工修复为辅”。然而,自然恢复的过程十分漫长。国内外经过几十年珊瑚修复实践证明,人工修复已成为一种更为可靠和有效的方式。

位于广西北海的涠洲岛,拥有长达24公里、宽度在200至600米之间的环岛珊瑚带,这里是北部湾最珍贵的海洋生物生态系统之一,也是距离大陆最近的珊瑚群落,离海岸线仅有50多米的距离。1998年,由于“厄尔尼诺”现象导致海水温度异常升高,涠洲岛的大量珊瑚因此白化或死亡。

珊瑚白化现象很早就引起了全球海洋生态科学家的高度关注。早在20世纪70年代,国外科研人员就在夏威夷岛开始了珊瑚无性繁殖技术的研究,并成功在自然海域移植了少量的造礁珊瑚,拉开了通过繁殖技术修复珊瑚礁的序幕。进入21世纪初,我国海洋科学家黄晖独立带队,对近海海洋环境进行了深入调查,掌握了我国珊瑚礁的分布现状的第一手资料,为后续深入开展珊瑚生态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国内探索珊瑚修复技术已有15年的历史。2009年,黄晖带领科研团队开始探索珊瑚礁修复技术,即在海底“种植珊瑚”,她也因此成为了我国第一位在海底进行珊瑚修复工作的女性科学家。2014年,海南省的李元超等科研人员在西沙群岛的赵述岛开展了珊瑚礁生态修复研究,并在珊瑚礁退化海域投放了人工礁基,进行珊瑚移植实验。

自2015年起,广西珊瑚保育中心主任黄雯与黄学勇等研究人员组成了珊瑚生态修复团队,在涠洲岛珊瑚礁海域开展珊瑚普查与修复实验。目前,他们已在涠洲岛设立了珊瑚礁修复区。为更直观地体验珊瑚修复工作,在黄学勇老师带领下,经严格消毒程序,我参观了“南海珊瑚礁研究重点实验室”。

这是一个用玻璃建造的模拟海底世界,所有海水都是从北部湾运来的。在这里,我看到了绚烂多彩的珊瑚,它们如同七彩霞衣般美丽;同时也看到了白化的珊瑚,毫无生气,令人心情沉重。黄学勇指着那些玻璃缸中的珊瑚说:“珊瑚虽然生长缓慢,但繁殖起来却非常快。珊瑚有两种繁殖方式: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

关于有性繁殖,黄学勇说,这个比较难,因为无法精确掌握珊瑚的产卵时间。珊瑚产卵季节并非固定不变,它受水温、光照、潮汐以及物种差异等多种因素影响。通常情况下,珊瑚选择在夜间产卵,并且一年之中仅有一次这样的繁殖机会。

通常情况下,当海水温度达到26摄氏度时,珊瑚就可以产卵了。这时,海底生命迎来了一次集中爆发。雌雄不同的珊瑚虫个体会分别将精、卵释放到海水中,经漂移、碰撞,形成受精卵,数日至数周后,它们长成浮浪幼虫,然后寻找适合的礁石落地生根,成为珊瑚礁的最小单元“珊瑚虫”。

人工手段就是收集那些浮浪幼虫,然后放在实验室环境中进行培养,直到这些珊瑚虫发育到一定程度,再将它们放回海中,让它们吸附在准备好的礁基上生长。

而无性繁殖,相对容易操作,类似“克隆”技术。首先,需要潜入海底找到一些珊瑚的断枝残片,并将其切成“寸段”,再将这些“寸段”固定在废弃的蚝壳上,制成一个个苗壳。接着,再次潜入海底,将这些珊瑚苗壳“种植”到预先准备好的苗床上。

苗床通常是用不锈钢框架或混凝土等材料,制成网格状,专门用于放置珊瑚苗壳。这些苗壳会在适宜的条件下生长,最终形成新的珊瑚群体。这种方法类似于陆地植物的扦插繁殖,也是黄雯团队目前主要采用的人工繁育方式之一。

“种植”珊瑚苗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每次进行海底珊瑚修复作业,需要一支约10人的团队,进行为期一周的海底作业。因此,黄学勇经常需要招募潜水员。然而,潜水本身是一项小众运动,一时半会很难找到足够多的潜水员。有时,尽管找到了潜水员,还得反复叮嘱他们,严格遵守潜水的各项要求。为解决珊瑚修复所需潜水人员短缺问题,广西珊瑚保育中心专门成立了SSI国际潜水中心,为学生开设潜水课程。只有获得潜水证书的学员,才能入海。

经过近十年默默无闻的奉献,涠洲岛珊瑚礁修复工程取得了显著成效。黄雯团队已培育了近50种珊瑚,培育出珊瑚苗5万多株,成活率高达90%以上,不仅为涠洲岛的珊瑚生态恢复作出了重大贡献,也为中国的珊瑚保护提供了宝贵的“涠洲岛经验”。

我问黄学勇,珊瑚修复工程是否有可能加快速度?

黄学勇回答说:“揠苗助长肯定行不通。珊瑚被破坏,可能只是瞬间,但珊瑚生长极其缓慢,一年也就长那么一公分。即便是生长最快的鹿角珊瑚,一年也只能长十几公分。”

整个下午,我仿佛身负氧气瓶潜入海底,置身于那片神秘莫测的珊瑚世界。我了解到潜水的艰辛与潜在的危险,同时也领略到珊瑚的那份脆弱和美丽。然而,当我离开实验室时,心中却生出一些遗憾。因为黄学勇老师告诉我,种珊瑚要想种出一片广阔的“海底森林”,可能还需要等待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想到如此漫长,不免怅然。

作者简介

朱千华,广西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