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黄昏时分，窗外冷风细雨，浙江温岭大溪镇环境监察中队办公室里亮着暖色调的灯光。

　　走廊墙面上优秀党员的证件照里，陈奔身着笔挺的制服，黑框眼镜和斜刘海发型透出些许青涩。

　　这是陈奔牺牲的第20天。

　　站立在办公室门口，陈奔的同事颜伟国攥紧了拳头，眼底里满是血丝，谈及12月1日的那个夜晚，颜伟国仍难抑悲伤，“当时没有那个红绿灯反而好了”。

　　12月1日傍晚，陈奔和同事颜伟国通过调查锁定涉嫌非法倾倒固体废物的犯罪嫌疑人，驾车跟随七八公里后在一处红绿灯处停下，陈奔出示证件试图拦下嫌疑车辆，嫌疑人却猛踩油门，急打方向，将陈奔撞上引擎盖。

　　陈奔在91秒内被拖行2.1公里，最终牺牲。

　　那一天，陈奔距自己的30岁生日还有6天。

　　陈奔的证件照 温岭市环保局 供图

　　80后“百事通”

　　在同事颜伟国的记忆中，每一个早晨通常始于陈奔的询问。陈奔总是在问案件还有多少，任务完成得如何，而后便行走于工厂田野间，“每天连轴转，根本没时间坐办公室”。

　　2013年，25岁的陈奔进入温岭市环境监察大队从事环境监察工作，2015年3月至今担任温岭市环境监察大队副大队长兼大溪中队中队长，负责大溪镇和横峰街道这两个工业重镇的环境执法工作。

　　办公室窗外的这块土地生机勃勃。位于浙中南的温岭坐拥“鞋业名城”和“水泵之乡”的盛名，轰鸣作响的工厂在缔造民营经济传奇的同时，也带来巨大的环境压力。

　　据浙江省生态环境厅披露的数据，包括温岭在内的台州地区，每年一个环境执法人员平均需处理20多起案件、200多件环境信访投诉，温岭查处的案件量近三年都位居台州地区首位。

　　陈奔办公室里的案件卷宗被五颜六色的铁夹子分类归好，一份卷宗从首页到末页，时间跨度常至半年，现场常需涉足七八次。

　　“我们加上陈奔就是六个人，一万多家企业我们每个月都有一次集中监管，信访举报则百分百要去完成。”大溪中队副队长方成与陈奔在同一年加入环保队伍，陈奔是他眼中的专家型干部，不光要到一线执法，还需安排队员工作，协调其他政府部门。

　　“笔录、现场勘查这些专业知识，全靠陈奔带着我们自己摸索。”方成说，大溪镇和横峰街道工厂密集，街巷复杂，需要了解每一条街道才能合格的进行执法。

　　在大溪中队队员们的印象中，年轻的队长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吃饭，几百页的环境执法手册一直随身携带。

　　大溪镇分管环保的副镇长陈小康对这本“厚如砖头”的手册仍记忆犹新，半年前刚接手环保工作的陈小康对分管领域需要从头学起，陈奔给他带来了许多相关书籍。

　　“他让我有什么不懂就微信问他，他不厌其烦的和我讲解。”不知不觉间，陈小康每天翻看着这些书籍，对环保领域也日渐熟悉。

　　在陈小康和许多陈奔的同事看来，陈奔是熟悉专业知识的“百事通”和颇具耐心的老师。

　　“就是我老师，我现在还没学够。”陈小康攥着拳头，语带哽咽。

　　时至今日，陈小康仍对事发前夜11月30日晚与陈奔的对话记忆犹新。

　　“晚上快十一点了，陈奔在办公室加班，我发了句‘辛苦了’。”陈小康说。

　　陈奔回：“职责所在。”

　　陈奔的办公桌 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图

　　正义与怜悯

　　“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宰场。”回想起自己昔日的高中同桌陈奔，陈增的记忆已有些模糊，看到新闻的那一刻，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

　　酷爱读书的陈奔曾借给同桌陈增一本阿莫斯·奥兹的书，时隔多年，这句出自书中的话成了陈增工作的注脚。

　　铁面无私却又充满温情，是陈奔留给不少当地企业负责人的印象。

　　频繁穿梭在企业间检查的陈奔曾引起陈兵的好奇。

　　陈兵是温岭威宇金属表面处理厂的负责人，“我最开始对陈奔比较排斥，觉得他天天来检查，肯定有名堂。后来觉得我错了。”他用浓重的浙江方言缓缓说道。

　　随着时间推移，陈兵发现，陈奔每次到厂里都是里里外外仔细查看，看哪里有不足并解答企业的疑问，他是想让企业规范起来。

　　“对企业了如指掌而且很热心。”陈兵回忆说，今年厂里报批环保验收手续，陈奔专程到厂里进行指导，还请环保局专家前来答疑，同时又容不得一点差错。

　　“对待工作就像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一样，非常严格但是又为你着想。”在多位曾与陈奔多次打过交道的企业负责人心中，这个有一张娃娃脸、说话细声细气的环境执法队长，是可以随时求教的专业老师，提了很多有益的建议，但每逢饭点在企业食堂吃一顿便饭都会拒绝。

　　而时至今日，有一件小事仍令诸多陈奔的同事记忆犹新。

　　方成和时任温岭市公安局食药环大队副大队长王戎都还记得，去年温岭有一处作坊废水超标排放达百倍，嫌疑人被拘留后，其妻找到陈奔，哭诉自己还在家里带孩子，一家老小就靠这个小作坊生活，陈奔看不过去，拿出了1000元给嫌疑人妻子。

　　在多位同事的记忆中，陈奔曾三次在凌晨三四点摸排偷排废水的鞋模作坊，曾历时两月在太湖水库边调查非法倾倒垃圾的嫌疑人，曾在大年初二调查河流排污口直至初七……

　　繁重的工作压力和紧张的工作节奏已成常态。王戎喜欢看陈奔的朋友圈，他发现这个“比较喜欢臭美”的人，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大多都是趴在地上，蹲在河边，有一次陈奔不小心掉到污水里，全身湿透。

　　和陈奔一同进入单位工作的应静瑶和陈奔等几个同事一起在微信上建了个吐槽群，“生活上比较苦逼，他一直以笑容示人”。

　　陈奔是环保局公认的麦霸，喜欢旅游的他有一次总算忙中有闲去了趟青海，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壮丽的河山能让人心胸开阔，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恼”。

　　应静瑶回了句“那就忘吧，能忘多久忘多久”。

　　陈奔回复说：“可惜只有这么几天。”

　　谈及此处，应静瑶红着眼睛哽咽着说，陈奔嘴上这么说，但内心却一直在坚持。

　　陈奔的办公室 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图

　　距离30岁生日还有6天的夜晚

　　12月1日，那天距离陈奔30岁的生日还有6天。

　　如同很多个日子一样，陈奔在那天给妻子打电话说，今晚加班，而此刻他已和同事们熬了两个晚上。

　　11月29日晚上，大溪镇有居民举报当地沙岸工业区施工场地倒有大量拆解下脚料和污泥，近期出现的多起非法倾倒固体废物事件让陈奔警觉起来。

　　11月30日上午，陈奔带领3名队员赶赴举报现场勘查，发现废弃电容等固体废物，初步判断该倾倒物为危险废物，随即立案并协调公安调取监控。当晚十点，正准备睡觉的颜伟国接到陈奔的电话，一名涉嫌倾倒固体废物的嫌疑人找到了。

　　颜伟国立刻出门，陈奔开着自己的车接上他，到大溪镇政府取执法设备做笔录。

　　冬夜漫长而寂静，颜伟国仍记得很清楚，陈奔让他先回去休息，“他让我先走，陈奔说自己起码凌晨2点多才回去”。

　　随着一名嫌疑人浮出水面，调查随即不断取得突破。陈奔和同事在嫌疑人的供述中顺藤摸瓜，从第一个嫌疑人锁定到第四个嫌疑人——外号“胖头王”的王某某。

　　12月1日下午，陈奔和颜伟国协同当地公安，通过嫌疑人和王某某取得了联系。

　　“‘胖头王’只是把车窗摇下一点点，伸出指头摇一摇让你跟他走。”颜伟国回忆说，跟了七八公里，换了几个接头地点，再往前走道路愈加复杂，路口也在增多，陈奔和公安看着前面有红绿灯，商量着借此机会把王某某拦下来。

　　此时是12月1日17时55分许，天色渐暗，嫌疑车辆停在右侧车道，前面还有两辆私家车在等红灯。陈奔所乘坐的这辆车停在中间车道，位于嫌疑车辆左侧偏后位置，另一辆执法车辆停在嫌疑车辆后方。

　　陈奔和派出所工作人员从车内下来，走到嫌疑人王某某乘坐的车辆驾驶座侧，拿出证件，敲窗示意车内人员，但对方不理睬。陈奔赶紧让派出所工作人员上前，要求嫌疑车辆前的两辆私家车不要在绿灯时开走。

　　也就几秒钟的功夫，指示灯由红转绿，嫌疑车辆前的车子没开走，但中间车道的几辆车都开走了。见路上还有空隙，嫌疑车辆立即往左急转意图逃离，原本站在车子左前方的陈奔被撞到了引擎盖上，嫌疑车辆没有减速，继续逃离。

　　颜伟国他们立即开车追了上去，但嫌疑车辆还是逃离了。

　　就在颜伟国开车折返寻找陈奔的过程中，他看到几辆车停在道路一侧，疑似发生了交通事故，在一片狼籍的现场，颜伟国看到了地上那副碎裂的黑框眼镜，找到了一本掉落的执法证。

　　那本执法证正是陈奔的，而此时陈奔被嫌疑车辆拖行2.1公里后，已经牺牲。

　　颜伟国不愿谈起那晚的感受和想法。

　　那一晚，陈奔还有六天就满30岁了，他曾说想在30岁抽时间去北方自驾游，就和之前去青海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