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气紧缺拉响经济警报,德国“红绿灯”执政联盟对能源策略及气候目标作出重大调整。为了应对愈演愈烈的能源危机,德国近日批准了该国历史上最大的可再生能源扩张计划,与此同时,允许在2024年3月31日之前重新启用燃煤电厂。这是俄乌冲突背景下德国能源政策的妥协与软化,一边寄希望于更大力度发展可再生能源以尽快摆脱对俄能源依赖,另一边通过煤电备用方案,为断气的极端情形留出了退路。
多年来,德国是推动欧洲绿色进程的主力军。“绿色先锋”重启煤电,在德国内外掀起了激烈争议。近日,一则“德国取消2035年碳中和目标”的中文消息在网络流传,经澎湃新闻证实,这一说法并不正确。德国此前提出的将于2045年实现气候中和的目标并未更改。实际情况是,德国最新能源一揽子法律修订案放弃了数月前提交的草案中“2035年实现100%可再生能源供电”的目标,但未涉及碳中和或气候中和目标。两者有着显著区别,前者指的仅仅是电力供应侧的清洁化,而碳中和涵盖的范围更为广泛,除能源系统外,还包括工业、交通、取暖、建筑等领域。
德国放弃碳中和目标不实,然而,眼下这一欧洲头号经济体的能源抉择确实陷入了进退两难。考虑到其宏大可再生能源扩张计划的现实挑战及断气风险迫近,短期内德国的加速能源转型之举很可能雄心难敌现实。
复活节一揽子法案:进,还是退?
还原德国能源一揽子法律修订案的始末和具体内容,便于我们理解“德国放弃碳中和目标”这样的误读从何而来,澎湃新闻对此进行了梳理。
德国《可再生能源法》于2000年出台,经历了六次修订(EEG 2004、EEG2009、EEG2012、EEG2014、EEG2017和EEG2021)。从2005到2021年,在默克尔领导下的四届联邦政府,先后五次修订《可再生能源法》,可再生能源发电量占比要求不断提高。EEG2012首次将可再生能源电力的长期目标写入了法律文件,提出2050年实现80%可再生能源供电。到了EEG2021,长期目标包括“到2030年实现65%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
“红绿灯”政府的能源转型主张更为激进。
2021年11月,德国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宣布完成联合组阁协议谈判,默克尔领导16年的政府自此结束。新执政联盟公布了177页的组阁协议,能源转型、气候变化是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协议约定,到2030年,德国将有80%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较默克尔时代的65%目标更进一步。在协议公布前,三党还协商同意,将德国关停煤电的最后期限从2038年提早到2030年。
今年4月,德国联邦政府内阁通过了旨在加速清洁能源发展的一系列立法草案,集中提出了对多项能源法案的修订建议,并且设立了两阶段目标:到2030年实现80%的可再生能源供电,2035年争取实现100%可再生能源供电。这一系列立法草案4月6日提交联邦议会,进入相应的立法程序。历次可再生能源法修订往往间隔三年甚至更长时间,而此次新修订相较于EEG2021只时隔一年多,且决心和力度明显提升。
7月7日,德国联邦议院(下议院)在夏季休会前夕通过了近600页的所谓“复活节一揽子法案”,包括《可再生能源法》的修订(EEG 2023),决定加速扩张可再生能源并修改《联邦自然保护法》。在这场德国数十年来最大规模的能源政策法案修订中,可再生能源的发展获得了至高的优先权,首次从立法角度确认了可再生能源的发展符合“压倒一切的公共利益”,优先于其他问题,且服务于国家安全。
由于联合执政中亲商的自民党的反对,草案中“2035年实现100%可再生能源供电”目标最终被删除,但保留了“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发电占总电力需求至少80%”的要求。有观点认为,2030年80%的目标还在,那么2035年100%这个毫无现实意义的节点目标删去也无妨。更具代表性的观点认为,这一变动标志着德国在能源安全遭遇严重冲击下能源环保政策的大倒退。
2022年上半年,可再生能源提供了德国近一半(49%)的电力。在德国政府看来,加速扩充可再生能源是使该国走出能源受制于人困境的速效药。来自绿党、现任联邦副总理兼经济部长的哈贝克直言:“德国正身处困境,如果我们十年前就推行这一计划,现在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为了实现上述目标,可再生能源发展速度将提高三倍,根据修订后的系列法案:到2030年,德国的陆上风电装机容量将翻一番,达到115吉瓦;海上风电将增长四倍,2030年至少达到30GW,到2035年达到40GW,2045年实现70GW;不到十年时间里,太阳能光伏发电的产能须增加两倍多,从目前的62GW扩大到215GW;为光伏发电和风电装置提供更多空间(最迟到2032年,德国2%的土地将被指定用于陆上风电)。
“能源政策不仅仅是价格问题,”德国总理朔尔茨在近日的一次活动中表示,“能源政策也是一项安全政策。如果我们想长期保持能源价格可承受,如果我们想平衡供应安全和气候保护,只能依托可再生能源才有可能实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需要将可再生能源的扩张推向高速。”
可再生能源扩张计划彰显了德国摆脱对俄罗斯化石能源依赖的坚定决心,但要真正实现和落地并非坦途。
全球最大保险和资产管理集团之一德国安联集团的分析师曾对4月的立法草案点评称,“德国的绿色雄心转向超速驾驶。雄心勃勃的计划可能会让德国官僚机构不堪重负,而当前价格压力加剧以及投入和劳动力短缺的背景将意味着德国可能无法实现近期目标。”
由于欧洲通货膨胀持续加剧,高涨的原材料成本、高物流运输成本和供应链中断风险正令可再生能源行业承压,光伏产品和风机价格飙升。同时,地缘政治阴影下电力市场价格波动变大,现货价格上涨,已签约的PPA(购电协议)和大量筹备项目的PPA协议无法兑现,5月份欧洲PPA市场活跃度暴跌55%。德国上个月最新一轮太阳能招标的反响冷淡,招标量为1.126GW,但提交的投标方案只有714MW。德国联邦网络局表示,由于光伏组件价格上涨,项目完工所需时间不确定,大型公司正在转向可再生能源法招标项目之外的购电协议项目。
重启煤电属于德国迫不得已的短期备用方案,而要加大能源系统去碳化步伐,同样面临重重现实阻碍。
放宽燃煤发电限制,维持弃核决定
尽管德国是欧洲受俄乌冲突影响最严重的经济体之一,但德国本土能源危机愈演愈烈并不是由俄乌冲突单一因素造成的。
德国国际合作机构驻华代表处的一篇分析文章提出,对进口天然气的过度依赖是德国目前能源危机的主要原因,而法国一半的核电机组停运导致的核能短缺则是导致电价上涨的第二个因素。根据欧洲输电系统运营商网络组织(ENTSO-E)的一份报告,意料之外的火电厂大面积停运也加剧了欧洲的能源供应危机。火电厂通常依靠河流来运输燃料和抽取冷却水,它们很容易受到因气候变化导致的水温升高和干旱导致的停电事故影响。
过去数周,俄罗斯通过北溪一号管道输往德国的天然气量已经减少至此前正常量的40%。欧洲天然气市场因此进一步收紧,气价一度飙升超过70%。7月11日,北溪一号开始为期10天的例行检修,暂停输气。柏林方面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即检修期后供气仍无法恢复。
哈贝克不久前对此表示,减少天然气供应是俄罗斯对德国经济打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新维度。不能允许这一策略得逞”。
德国政府19日说,针对俄方大幅减少天然气供应量,德国将采取一系列紧急应对措施,包括限制使用天然气发电、增加煤炭使用量和引入天然气“拍卖”机制,以优先提高储气量用于冬季取暖。
修改后的法案规定,德国的电力供应温室气体中和目标应在“煤炭完全退出后”完成,而退煤时间表目前仍为2038年。
修改后用以指导燃煤电厂重启的替代电厂备用法规定,褐煤发电厂将暂时成为新的供应储备,同时放宽燃煤发电限制,在警报级别被宣布后参与电力市场的时间限制从最多6个月,延长至9个月(2024年3月31日前)。这意味着发电厂除了参与电力市场之外,还必须准备好满足输电系统运营商的要求,储备部分燃煤。能源安全法案的修订规定,为应对天然气市场形势的进一步恶化,只要燃煤发电已被保留在储备电源中,将不受《煤炭发电终止法》第51条禁止燃煤的影响,并且暂时未设定禁用燃煤的时间。
德国仍坚持在2022年实现全面弃核。该国主要反对党多次呼吁让该国剩余的三个核反应堆在今年年底后继续运转。但哈贝克7月12日表示,核能对德国目前的天然气短缺问题几乎没有任何帮助。德国目前面临的是天然气短缺导致的供暖问题和工业问题,而核能主要是解决电力问题。
中金公司认为,作为欧元区最大经济体,德国在疫情后的复苏中表现乏力,拖了后腿。德国经济以制造业为主,优势产业包括机械电子、汽车、化工等供应链较长的行业,原材料短缺和供应链瓶颈对这些行业负面影响大。德国能源供给对俄罗斯的依赖度高,俄乌事件加剧天然气短缺,德国气价和电价大涨,PPI通胀率超过30%,拖累了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