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块玻璃的出现,雀鹰或许能够在寒冷疲惫的迁徙路上饱餐一顿。
北京西郊,朝阳初升,一只雀鹰盯上了它的猎物——麻雀。振翅、起飞,雀鹰以每小时上百公里的速度展开追击,飞行时速仅三十公里的麻雀在它眼中像是开启了慢动作,它势在必得。但一块透明玻璃的出现让这场追击戛然而止,“哐哐”两声,麻雀殒命,雀鹰坠落,只留玻璃窗上残留的羽毛记录下这场追逐战的激烈。
尚能喘息的雀鹰被送进位于北京师范大学西北角的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以下简称救助中心)。“能被送到救助中心的猛禽都是幸运儿。”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张率和这些“空中王者”打了十几年交道。“野生猛禽会避免与人类接触,即使受伤也会尽量远离人类,能被发现说明它们已经失去了躲避能力,它们的受伤程度放在人类社会是需要住进ICU的。”
在这间占地约1200平方米“ICU”里,数千只猛禽由危转安,再随着康复师们轻轻撒手,自由飞向蓝天。
“空中王者”跌入城市
飞行、跌落,不少猛禽跌跌撞撞闯入人类世界。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们虚弱甚至身负重伤,却在人类靠近时挣扎着站起,亮出锋利的爪子。在自然界里,它们更为凶悍,独来独往,以极强的战斗力盘桓在食物链顶端。
“提起猛禽,很多人脑海中出现的是草原上的老鹰、秃鹫这种大型的鸟类。”康复师周蕾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曾经,她认为像北京这么现代化的城市里没有多少猛禽。
实际上,北京有50种猛禽,占我国猛禽种类的五成,均是国家二级及以上保护动物。每年,数以万计的猛禽从北京上空飞过。北京位于世界猛禽迁徙通道的重要位置,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营造出的上升气流成为猛禽飞行的重要助力,它们以王者之势俯瞰京城繁华。
王者也有折翼时,车撞、电击、饥饿、中毒甚至是枪伤都会让它们落入城市,康复师们会在接到求救电话后前往现场,把它们接回救助中心。
救助中心有两张手术床,被救回的猛禽躺在上面接受详细体检,以便康复师们判断它们的伤势。在这里,它们的眼睛被毛巾覆盖以降低应激反应,收起的翅膀被轻轻展开,蜷缩的脚爪被缓缓张开,紧闭的嘴巴被柔柔掰开……每一项检查都温柔细致,生怕吓到这些来自野外的朋友。
康复师们正在手术台上给毛脚鵟体检。 曾震 摄
可有些人却把野生朋友当做玩物,以驯服它们为乐。救助中心接救过不少得了脚垫病的猛禽——这是一种极难治愈的慢性病,相当于人类的癌症,中后期的脚垫病有可能使猛禽致命。得病的猛禽脚掌肿起,像是攥着一只小球,痛感从小肉球蔓延至整个脚掌,每一次站立都像在刀尖行走,它们只能来回换脚,让另一只脚得到片刻休息。
“它们之所以会得脚垫病,一方面是因为被人类圈养,长期处于应激状态,导致内分泌失调,抵抗力下降。另一方面,由于被关在笼子里,它们只能长时间站立,脚爪受到压力,导致脚掌红肿、溃烂、发炎,严重的会危及生命。”每次看到得了脚垫病的猛禽,康复师们都很心疼,他们会给栖木包上人工草皮,减少摩擦带来的痛感,并在给猛禽们包扎的时候轻声安慰。
医患关系并不亲密的“医院”
但耳边轻语并不能软化这些暴躁“患者”, 在这间ICU里,“医闹”时有发生,“医生”也表现得颇为冷漠:打开笼舍、放下猛禽、掉头离开,绝不和猛禽多待一秒,即使是喂食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把食物往里一放,转头就走。
“我们需要和它们保持距离。”过于亲密的距离可能会导致猛禽出现反常行为,比如看到人类靠近时乞食,或是一些应激行为。
强行的“亲近”也会给猛禽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伤。救助中心曾救治过一只家养的红隼。刚来的时候,它胸部着地无法站立,姿态异常。经检查,它浑身有四十多处骨折。“它是得了软骨病。”周蕾推测。因为从小只吃牛羊肉长大,身体成长所需的微量元素严重失调,导致骨骼脆弱,稍一用力就会骨折。
康复师们见过不少人类饲养的猛禽:有些因为长时间站在不合适的地方得了脚垫病,脚掌溃烂发炎;有些因为长期应激导致抵抗力下降,肺部感染……“对于猛禽来说,和人类走得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
救助中心的“病号”近三成是雏幼鸟,一旦“距离”处理不好,容易导致行为问题。因为年幼的猛禽尚不具备捕食能力,需要康复师手动喂食,如果操作不当容易使它们对人类产生错误的印随行为。
在救助中心的办公室里,有一顶缀满假花的草帽,棕色的面纱从帽檐垂落。喂食的时候,康复师们会戴上帽子,遮住身形,把镊子塞进金雕头套,镊子尖尖从金雕嘴里伸出,夹起碎肉,送进幼鸟嘴里。一根镊子,成了猛禽和人类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投喂雏鸟时的“装备”。 任靖 摄
最近,康复师们还对镊子进行了升级改造,他们用软陶捏了不同的鸟头,嵌在镊子上,用来喂食不同种类的雏鸟。“不然游隼宝宝看着自己有个金雕妈妈,也挺懵的。”周蕾笑着说。被“妈妈”喂养长大的雏鸟会在具备独立生存能力之后,回归自然。“每次送别,都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它们了,野外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属。”
承担的不只是救治工作,还有宣教
但救助中心的成立的原因之一,恰恰是有贪心的人类想把猛禽留在身边。
20世纪90年代,在非法贸易获得利益诱惑之下,捕捉、贩卖和饲养猛禽的现象时有发生。
“被救下的猛禽无法直接放飞,但国内当时没有专门的救助机构能够接收这些猛禽。”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经理郑智珊告诉记者:“为让猛禽得到及时救治,同时推广科学救助野生动物的方法和理念,动员公众共同参与野生动物保护,2001年12月,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合成立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这成为国内第一家专项野生动物救助机构。”成立至今,救助中心共接救各类伤病猛禽40种近5900只,放飞率达54.64%。
“以前很多人不了解猛禽。”康复师们得空了会在网上科普猛禽救助工作,“有时看到有人在美化盗猎、熬鹰等行为,他们不觉得这是对于猛禽的摧残,我们会在下面解释。随着这些年大家对猛禽认识的不断提高,越来越多人参与到猛禽保护中,“现在看到有人发布关于猛禽的不当言论时,我们还没来得及纠正,就已有不少人出来解释了。”
“救助中心承担的不只是救治工作,还有宣教工作。”这是康复师们的共识。
2022年3月,中国科学院第三幼儿园(东升分园)的工作人员在园内发现一只受伤的雕鸮。雕鸮是我国最大的夜行猛禽,也是世界第二大的猫头鹰,拥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它的眼睛里盛满了戒备和惊恐,还有一丝威胁。”和雕鸮对视的那个瞬间,老师滕菲的心里“咯噔”一下。
经过检查,这只雕鸮右侧翅膀的尺骨和桡骨断裂,需要接骨。救治期间,幼儿园的孩子们一直很关心雕鸮的情况,时不时打来视频了解雕鸮的情况。
“怎么给它接骨呢?”孩子们问。
“雕鸮的骨头是中空的,就像一根被剪断的吸管,我们在中空处打进一个钢针,把它连接起来,骨头就会慢慢愈合。”周蕾打了个比方。
雕鸮伤愈放飞那天,孩子们都来送行,周蕾抱起雕鸮和孩子们告别,看着雕鸮越飞越远,不少孩子小声说起了再见。和雕鸮邂逅的那个春天,孩子们心里都种下了一颗保护猛禽的种子。
被放飞的雕鸮展开翅膀,准备起飞。 图片来源:北京猛禽救助中心
前几天,救助中心还从河北省廊坊市香河县接到过一只毛脚鵟,救助人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之前有看过新闻,知道它是个保护动物,我侄子在网上找到了救助中心的联系方式。”现在,这只毛脚鵟正在救助中心接受治疗,等待重回蓝天的那一刻。